春色如愁,行云带雨才归,春意长闲,游丝尽日低飞。谁唱、良辰美景奈何天,谁将离歌入管弦?临川才子,弋阳弟子,走马奔城,又踏马荒城,只听乐平戏台,胡琴一响,锣鼓喧天,道的原是那牡丹还魂——凄绝。戏曲,是江西土地的「有」,也是这里的「无」,它是时间之外的深情,烟火之中的疏离,咿呀婉转,既亲切又觉遥远,仿佛一位名伶从前世走來,用唱念做打来人间悲欢,用高腔曲牌来缘起缘灭,用花开花落来与子契阔……戏一折,水袖起落,唱悲欢离合。风来月去,这怎不教世人追问:江西,她的风华因何而生,她又有着怎样的过往?
江西玉茗花戏剧节 盱河高腔·乡音版《牡丹亭》 邓高正/摄行到江南西道,临川水榭花开早,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树柳弯腰。曾见玉茗堂莺啼晓,曾见牡丹亭蝶泪飘,旧宅门院,何用轻敲,你记得那人和月、折梨花,记得他春衫年少,梦梅雨香魂冰消。眼见两个身段,一旦一生,一个出场就唱:眼见春如许,一个病起先叹,惊春谁似我?一个寻梦被荼蘼绊住裙钗,一个拾画又被苍痕滑擦。好姐姐,到底是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,怎奈他春归怎占的先……青衣袂裙,水袖高抛,这样细细密密的唱腔,不及你在南京的兰苑,庄重婉转,不比你在姑苏的老茶馆,十块钱买杯茶坐下来就能听,但你知,这里是汤显祖的故乡,万千戏台沉重拆毁,都归回于此——临川。江西抚州,古称临川,是才子之乡,亦戏曲之邦。昔日北方战乱,大量世家大族南迁,自北宋名相王安石、词坛巨擘晏殊、晏几道,唐宋八大家曾巩,心学大师陆九渊,到元曲大师汤显祖执笔「临川四梦」,这一风水宝地,从来不止一人的深情相赋。
玉茗堂前,茶花满院,青灯纸上,往事云烟。一滴墨沿笔锋摔落,开篇那人便这样起笔:「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……」万历二十六年,49 岁的汤显祖挂冠归乡,自号“茧翁”,与世隔绝,在临川一处种满白山茶的院落里,写作《牡丹亭》。春来玉蝶满地,夏时风动竹喧,秋来剪落桂影娟娟,唯冬无雪。临川的初冬,抚水烟雨连城郭,云低寒江阔,几声雁断西风,汤翁徘徊窗前,东望,极目文昌里灵芝山的汤家祖坟地,不远处的正觉寺,妻子吴玉瑛已经停柩二十二年。轩窗外,伊人远。杜丽娘长到十六岁,却连自家的花园都不曾见过,被禁锢闺房之中,青春虚耗,遂游园入梦,倾心书生柳梦梅,竟伤情而死。此去经年,书生于牡丹亭畔拾得佳人画像,原是丽娘生死还魂,二人相认,终成眷侣。暮风吹来,玉兰满地,心香之瓣,随之飘远。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?丽娘尚可起死回生,然吾妻玉瑛,自清河渡一别,便是生死相隔。二十二年,死生一期,伤此良人,唯有托诸声曲以寄意,不负相思。
万历二十九年,临川宜黄县棠阴古镇。八府君祠的老戏台,朱红幕布,木地板吱呀响动,胡琴声悠远飞扬,《牡丹亭还魂记》在此完成首演,彼时宜伶千人,汤显祖边写边排,“亲掐檀板教小伶”“自踏新词习歌舞”,抚州上下,城郭村落,凡有井水处,皆传唱其剧,此后『玉茗堂四梦』既成,江右曲坛,无人不晓“宜黄弟子”汤翁才情。
「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愿,便酸酸楚楚无人怨……」鼓板轻敲,铙钹颤鸣,古老的宜黄腔,一唱三叹,如微小雪飞,寂静下落,彼时的抚水,如今已是芳草萋萋,爱妻吴孺人正踏暮而来,莲步点点,与牡丹亭上的杜丽娘重合。工尺谱字迹为蚁所噬,旧戏服阳光下灰尘飞扬,是丽娘在唱,还是玉瑛还魂?你想她长长入鬓的眉梢,追随着你所有的幻想,在灵芝山墓园一处无人的转角停步,汤翁的影子跌在碑上,喃喃道:抚州城里,自隋朝以降,五百年之间,进士二千,状元六人,王介甫、晏殊、晏几道,曾布、陆象山……岂知人生功名大幕落下,到头来不过一梦浮生,尸骨无存!临川注定是一座梦城,少年的云霞翠轩,壮年的雨丝风片,那是丽娘游过的姹紫嫣红开遍,也是柳梦梅到过的断井颓垣。
如今的抚州,伶人戏痴纷纷至,古筝琵琶错杂弹,或一人初至,情不知所起,或二人重游,双影笑拥,在咿呀婉转的曲声中,从如花美眷走到两鬓成霜……
九龙湖畔,赣江之滨,江西省赣剧院。飞檐起翘,浮金字雕,月光照进马头墙的微微蓝影,其时金秋,风移影动,有夜色落墨的清丽。拾级而上,正欲推门入室,耳听得旦声缠绵:「去年今夜,正是中秋佳节……」三分唱腔,七分念白,无限婉转娇媚,似止未止之际,胡琴声渐起,如朝露暗润花瓣,又似晓风轻拂柳梢。你停一停步。此刻情怀,微醺薄醉。落座,屏息,见那旦角一身青素蓝边褶子,银锭头面,系湖色绸子打头,脂容如玉,眼波流转。古老的弋阳腔,滚唱直白,非一字一音,却字字清晰,余声未落,帮腔和之,锣鼓追之,彼时繁音渐增,如鸣泉飞溅,浑欲乘风,正是花团锦簇之际,佳人水袖轻翻,兰花纤指微颤,道:「月丽中天,却是月团圆人不团圆……」霎时人声低徊 ,二簧呜咽,那团圆二字即出,满场风雪似的静,有如春残花落,雨声潇潇,情到浓时转薄,回肠百转,悲在其中。你双目一热,心中一人数影,全盘索落,却听得耳畔满座叫好。原来今夜演的是石凌鹤先生改编的《珍珠记》。书生高文举赴京投考,妻子王金真剖开珍珠,各执一半为信,此后王金真进京寻夫,不料高中状元的夫君已另娶他人,几番离合,才得团圆。1956年,《珍珠记》作为赣剧经典剧目,由艺术家潘凤霞、童庆礽首演,两年后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,在全国掀起赣剧热潮。同为闺阁女子,却与丽娘不同,王金真的眼神多几分凌厉:「高文举你误了我青春年少,耽搁我佳期多少,害我有上梢来无下梢。」小锣轻敲,由慢而快,由急而缓,终渐渐轻去。弋阳腔不似昆腔流丽,不比秦腔豪放,其节以鼓,其调喧,高调曲牌之处,不以管弦伴奏,仅凭锣鼓相协,一句帮腔,可数十余拍,每拍一锣,其帮腔之繁,几乎每句皆和。原来不是人,是这〔江儿水〕曲牌,凉薄生烈,这合头帮腔,如千断人肠,这难这离、这薄幸男儿,多负佳人意……罢罢罢!只见那王金真揭了假家书,执意上京寻夫,照面便是“持帚打生科”。甩书、挥扫帚、跪抱……你从前不懂,为何赣剧这般夸张激越、喜嗔分明?后来你又看京剧,武生短打,提袍甩袖,吹胡瞪眼,原来这最早的嬉笑怒骂,已在赣剧的徒歌与帮腔中,将世间聚散、人生的所得不可得,那样直白倾诉。赣剧南词,柔美多姿,于你是乍见之欢,于江西乡土,却是苦心尽出。
洪武初年,明太祖朱元璋颁布圣旨:移民。由此,流离失所的移民先祖,自江西鄱阳集结出发,乘船驶入茫茫鄱阳湖,横渡长江,走向满目疮痍的苍凉之地。一个少年离家、半世飘零的人,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,宿在一处又一处江湖里,惟有夜深时,忆及最初的乡土,一曲胡琴,一段高腔,才冲破了心头压抑的悲欣交集。元末明初,南戏传入江西,立足信州弋阳县,与当地方言、民间音乐结合,诞生了弋阳腔。徐渭《南词叙录》有:「今唱家称弋阳腔,则出于江西,两京、湖南、闽广用之。」弋阳腔扎根民间,一唱众和,徒歌形式,一路北上乐平,风行全国,赣剧所经之地,演戏成风,处处建台,一座楼台,可家国天下,几个子弟,便能文武鬼神。“江西填湖广”,朝廷一纸“禁止回迁”令,生命多少流离与无奈,都在这激昂苍劲的高腔里得到成全。
大地承葬,温柔慷慨,让我们回到商帮未背井离乡的土地,你飘摇在萋萋的鄱阳湖上,写几行字便是你的遗书,不要挂念,落日天边之将最后,赣江尽头,天之垂跌,秘境江西的先祖,影子相迭,足背微皱,双膝脆弱有歌,每走一步镫铿成音。你等待,夜来野坟招火,爱人起死还魂,以裂金碎玉的行腔诉说青春急烈,正是那一泻千里、摄人魂魄的乡音。秋夜雨声寂寥。梦中,你行于乐平的老戏台,祠堂台、万年台、庙宇台,那藻井、屋盖,雕栏楹联,皆已残败,飞檐的雨,落如泪珠。这寂寂的一刹那。犹记少时,锣鼓喧天,花脸行当的尉迟恭,青笠蓑衣,左提篮,右执竿,正唱到《江边会友》,「嵩儿撑着,撸儿摇着,等我上岸去问一个真情下落!」语罢,锣鼓胡琴声交织错落,见他蹉步上岸,与薛仁贵二人你跪我托,我跪你扶,三跪三拜,四目相对,霎时双肩抖动,苍迈笑声回荡戏台,久久不散……乐平,南临乐安江,北接平林,自明而今,存戏台五百余座,城中无一不戏,戏下无一不看者。看戏之于乡民,亦如啜茶尝水,戏台之于古村,亦如眼鼻口耳,富者造之以显赫,贫者亦造之以求显赫。造台前,当商量筹资,择吉日,取深山老木,以卯榫之构,主梁披红,制藻井以浑其声,造翘角以轻其形,雕栏戏文,多以忠孝节义、福寿双全、兴旺发达之句,末以砖砌墙,上覆青瓦,无不精妙。
江西 乐平 洪岩水上古戏台 姜跃委/摄
深夜三更半,村村有戏看,时节唱戏非一人之事,非一村之事,十里八乡,观者如潮,戏台上下,水泄不通,人头攒动。男女看戏者,上至三岁小儿,下到老僧老妪,左右顾盼者看戏戏外,振振有词者唱戏戏外,看戏者亦看,不看戏者亦看,其时锣声鼓吹,如沸如撼,如魇如呓,如聋如哑,直到鸡叫天亮,仍迷迷不去。从前听戏是流行,从老茶馆的茶香、水开、角棒,到庙宇祠堂间,往朱红幕布上一望,花脸行当的尉迟恭,捋白髯笑的苍凉,那鼓那锣那本嗓,高亢激越,唱念做打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。这戏唱了多少回,台上的世界太匆匆,台下的人间又是怎樣一番光景?从宜黄、乐平,到徽州、池州,再至京城,弋阳腔南征北战,所到之处,皆是戏中人繁衍生息之地。听戏,亦是听人生。
江西 抚州 《寻梦牡丹亭》大型实景演出 敖玉龙/摄汤显祖有云:「人生而有情,思欢怒愁,感于幽微,流乎啸歌,形诸动摇。」你是《紫钗记》的陇西才子李十郎,乌帽青鞋,行遍渭桥灯月夜,独不见一朵紫兰花。你是《邯郸记》中自诩鸿鹄的卢生,借吕洞宾一方瓷枕入梦,宦海沉浮六十年至死,一觉醒来黄粱未熟。你亦是《南柯梦》一把长剑不离身的淳于棼,恨天涯摇落三杯酒,似飘零落叶知秋。槐树下酣睡,自谓煊赫登天,不过是一梦蝼蚁。有些戏,初听初见就会惊艳,有些戏,需要岁月才能品出感觉。一方戏台,演尽古今风流,数尺之基,走遍天南地北。或许,每一个江西人的梦里,都有这样一处精神之地,在那里,夜半天明,锣鼓不歇,醉梦相杂,声声渐远……
胡琴过门,小锣轻敲,已经灰黄,但仍然见到,《汾河湾》中梅兰芳饰演的柳迎春,一出台便一身暗哑黑褶,眼神平视,目光一直延伸到台下的尽头。说那薛仁贵投军多年杳无音信,十八年后才与柳迎春重聚:说罢二人同笑。这样的念白,是近百年前的事了。你站在光阴的窗外,为这句「彼此一样」,潸然良久。你相信京腔有弋阳腔的缩影,在它一路北上的时期,褪去赣地的乡音,依然保留了那份鼓声击节、人声独唱的激昂,仿佛前半生都轰轰烈烈地走远,只留寂寂遗音回旋。
1953年,刚刚成立的江西赣剧团,以一出新派赣剧《梁祝姻缘》敲开了省城南昌的大门。南词正板,细腻流丽,二胡扬琴,婉转抒情,台上嗓纯音亮的祝英台,正是20岁的潘凤霞。7 岁学戏,9 岁登台,13 岁成为赣剧班社当家“驮梁旦”,此后主演《还魂记》《西厢记》《珍珠记》,她将轻柔明晰的吐字,流畅娇美的润腔用于弹腔戏,是建国以来江西赣剧第一名旦。2017 年,83 岁的潘凤霞再唱 『惊梦』: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当时只道为你如花美眷,又岂知光阴似水流年?红颜易老,丽娘白发,折子戏何尝不像人生最精彩的一段,要么团圆美满,要么有情皆孽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,但戏外人生,怎能月落重生灯再红?生命其实非常残酷。你听抚水秋声,才知岁月已晚;你过乐平戏台,但老生不再;你寻故园青衣,却见佳人鬓白。等你真正听懂《游园惊梦》的时候,已经离那样的日子很远了。但一代代江西人,仍以梦为马,用一生追寻着赣剧的美丽与苍凉。今年三月,国家一级演员、赣剧传承人陈俐将一袭红衣水袖带入南昌大学的课堂,什么行当着什么衣服,一把折扇如何婉转走步……无数青春少年,像她从前初识赣剧那般,一招一式指点游走,一笔一画描眉粉饰,千百年来秘境江西的古老语言。「人生而有情,一切因情成梦,因梦成戏,只要有情,故人始终在彼此心间。」